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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我们看到的,往往是片面的事实

一诺写的 奴隶社会 2021-03-12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077 篇文章

题图:一诺正在做主题演讲,来源为凤凰网公益。

本文根据一诺在凤凰网行动者联盟2019公益盛典上的主旨演讲有所改编 。

一诺写在前面:

在 12 月 8 日下午,我参加了行动者联盟 2019 公益盛典高峰论坛,是由凤凰网主办、凤凰网公益承办,九大基金会联合支持的。以《无惧孤独:追求发展与平等》为主题,我分享了在国际和国内做公益的几个反思。下面是演讲实录整理文,也跟大家分享。


如何以有限的资源应对看似无边的社会问题?


一方面要接‘地’,认识全面而非片面的事实,从而正确定义问题;然后要触碰‘天’,为无声的群体发声,建设性叙事,多维度创新以寻求破局。


我从 2015 年加入盖茨基金会,想讲一讲这些年来我在国际和国内做公益的几个反思。


首先简单地说一说我的职业历程,刚开始我做基础科研的,读分子生物学博士,在科研领域的问题,是好奇心驱动。后来我去了麦肯锡,做战略咨询,其实也是解决问题,但问题的核心就是市场规律驱动。2015 年我离开麦肯锡到了盖茨基金会,发现公益慈善依然是在解决问题,是社会问题驱动的。表面来看我的职业生涯经过了好几次转型,但是从我个人的体会来讲,其实做的事情一直是“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就应该有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个过程当中想和大家讲我个人的三个反思:


1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定义什么是问题,或者说是“要解决什么问题”。从科研,到商业,到社会问题, 定义问题其实越来越困难,好奇心驱动, 问题比较好问,一个现象, 你问为什么,就可以开始, 到了社会问题, 你会发现定义问题经常很困难。定义问题的前提, 是了解全面真实的情况, 而面对社会问题的时候,我们经常遇到的问题就是,看到的往往是片面的事实


刚才主持人讲到盖茨基金会是最大的(家庭)基金会。的确,从 2000 年成立以后,累计下来已经超过五百亿美金的捐赠。但我们往往关注到的是高大上的一面:因为是世界首富,因为捐的钱很多。但要是问大家盖茨基金会在做什么,可能很多朋友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们在做的全球健康和发展领域,很多是大家看不到的事实,和看不到的问题。


刚刚陈行甲老师谈到全球奢侈品消费,中国占世界的 1/3,而我们的 GDP 远远不到世界的 1/3 。盖茨举过一个例子,在疟疾领域,现在全球还是有大概 2 亿人受其困扰,每年大概有 50-60 万人死亡。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疾病,但是全球对疟疾的研发总共约有 5 亿美金。这看起来好像是很多钱,但奢侈品有千亿,万亿美金的规模,盖茨当时用的对比是治疗男性谢顶的研发投入也有 20 亿美金之巨,你就知道对疟疾的投入有多么贫乏。还有一个例子是传染病药物研发的投入。发展中国家90%的疾病负担是传染病,但是如果看从头 70 年代到今天上市的新药, 只有 1%  左右( 1500 个里面的不到 20 个)是传染病领域的, 因为这里“没有市场”。所以基金会选择投入的领域, 都和看到这些更全面的事实有关。 


最近有一篇文章叫做《 2019 年你可能错过的最大新闻》,在座的各位可能都错过了,就是今年 10 月全球基金做的一次筹资。这个基金主要针对全世界范围的艾滋病、结核病和疟疾,因为这三个疾病是在发展中国家致死率最高的传染性疾病,因此世界卫生组织非常重视。


全球基金是需要募款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中国理解的投资基金,不用于投资,而用于投入(就是花掉,买药品, 支持卫生体系建设等等)。今年全球基金募捐额达到 140 亿美金,不仅完成了募款目标,更是创造了历史新高。这次筹资的主要倡导国家是法国,所以是在法国里昂完成的。这一资金补充是非常重要的新闻,因为它能够帮助拯救数量巨大的生命。基金预测,140 亿美元足以到 2023 年让三种疾病的死亡率再降低 50% 。这意味着 1600 万人的生命得到拯救。


实际上国内并没有媒体报道这个新闻。140 亿美元是非常大的数字,如果国内某一家创业企业拿到 1000 万美金的投资,肯定也是有大量媒体报道的。相比之下, 140 亿美金不仅数额巨大,而且是真的救命的,是什么概念?但中国没有一家媒体报道,国际上也是报道很少,只有关注这个领域的媒体,特别是欧洲的媒体报道。


因此,大家可能会发现,我们经常浏览、收集、接触到的其实都是非常片面的事实。


▲ 文内配图摄影者:陈行甲。


最近我接触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公益律师叫做佟丽华,跟我讲了一个例子,是关于中国青少年的问题。我们都讲青少年网络成瘾打游戏的问题,诟病那些网络公司给青少年做了大量游戏……为什么孩子打游戏?只是游戏的问题么,如果再问一句,我们的城市有没有给孩子提供足够的绿地空间能够让他们去玩耍?我们的城市是否安全,让家长不用担心过马路的时候会被车撞到?没有这样的空间,那么家长和孩子有时候可能就不得不选择在手机上消磨时间。我们需要考虑全面的事实,需要考虑有没有一个对儿童友好的社会环境,不仅仅是单独看到网络游戏的问题。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反思,特别是对问题片面性的看法,从科研到商业到公益,我发现你要得到全面的事实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在科研当中是好奇心驱动的,往往可以寻找和定义问题。市场当中也有大量的数据和大量与透明度相关的事情,因此也是相对容易的。到了社会问题,看到全面的事实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反思,如果不能看到全面的事实就很难正确地定义问题,不能正确地定义问题又何谈解决问题?


2


第二个反思,我们听到的都是谁的声音?我认为是那些能发声者的声音。


每年像凤凰公益这样的论坛都非常有价值,但其实大家可能看得到,能够在这样的场合发声的人都是要具备一些条件的。像刚才在云南做幼儿园的迈克尔讲的,首先要能够注册,是一个合规合法机构的代表。其次,还要有一定程度的知名度。但是大量社会问题所冲击的,往往是那些无法发声的人。


为什么盖茨基金会关注全球的问题?全球的问题也是非常严重,我经常在一些场合引述数据,这些数据让我非常震惊。比如,如果我们看全世界到 2100 年全球人口的增长,大概会增长 40 亿人,其中有 75% 也就是 30 亿人会在非洲。就算只看不远的将来,我们孩子可能发现世界会非常不一样。有没有人在关注这些问题?这些人是没有发声的,现在非洲也是一样。因此,这也是为什么从全球发展的角度来讲关注非洲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一个例子是“奴隶社会” ,我们是从 2014 年开始做,现在发了 2000 多篇文章。创号到现在,保守估计合作过 120+ 位公益作者,发起过 200+ 次公益倡导。


光是今年 99 公益日,3 天,我们公号破例加了 2 天二条,共发了 5 篇文章,编辑周末都在加班和公益人一起打磨改编故事,分别支持了 5 个公益项目,创造了 24.6 万阅读量,读者和奴隶社会“一起捐”款超过 30 万元。


但是,一直来我们的经验是一发和公益相关的文章,就掉阅读量,比起日常的职场/情感这些对普通人“有用”文章,公益文不管是点击还是转发,都非常低。所以就是我们愿意主动去为一些群体发声,现实也是很困难的。


我们,不断思考传播中的为什么,更深入地研究如何讲好公益故事,讲进每个普通人的心里,创造共鸣,让他们愿意帮助传播。


三个典型的例子,取得了一些成功。


第一个例子,是和国内公益机构“实务学堂”欧阳艳琴老师的合作。


双方第一次连接,是“一块屏幕”的这个热点契机,《为了那些“一块屏幕”改变不了的命运》阅读量 5.5 万,突破了大部分公益文章的传播瓶颈。


第二次合作,欧阳和编辑深度合作几周,文章历经几次重写,最后出了这篇《如果教育不能改变阶层,还要做教育吗?》,阅读量 20 万+,超过 4000 人点“在看”。创造了公益文章不花任何媒体费用,就有了的传播奇迹。


第二个例子,是一土和乡村教师清浅老师的合作。


三年中,我们合作过一系列的文章,关于如何讲好每个故事,中间历经无数次打磨。从阅读量 3 万的乡村教师经历纪实文,到 10 万+的《停止表演,回归真实,是希望的开始》的乡村教育问题深度分析文,并且同步宣传一土与 C 计划合作,为乡村教师提供,仅需 1 元,就可以参加的教师批判性思维训练营。实现了公益理念与项目传播的双赢。


而清浅老师,也从一位备感煎熬的乡村教师,成为了一位儿童公益项目的共创者。


第三个例子,是和我们老朋友黄可的合作。她在美国生活,同步支持硅谷流浪青少年救助中心。近期发表文章《光鲜硅谷的另一面》,阅读量超 8 万,收到了二十多笔捐款,某单笔超过 5000 刀美金,也是非常难得的奇迹。因为这是写救助外国人公益故事,按理国内同胞更难有共鸣。还能有这么高的数据,说明故事写得好,公益传播也可以跨国界。


如果是一个商业化的公众号估计不会选择发这些文章,因为流量就相当于广告,相当于钱,任何媒体都会有这样的考量。但你看,哪怕公益项目克服现实困难主动地发声,其实听众也不一定愿意去听。


还有大量的问题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佟丽华律师讲,他最开始接触青少年,因为是一个法律人,主要是研究如何防范青少年犯罪,也是从青少年犯罪起诉和防范的角度来讲的。而研究这些问题以后才发现,青少年之所以走上犯罪的道路,既有家庭的问题,也有社会的问题、学校的问题,所以有时候对孩子来讲是路越走越窄,被动走上了犯罪之路。也因此,他从青少年犯罪方面起诉的律师变成儿童权益的倡导者,致力于探索能不能为儿童发声、是否能够从儿童的角度去看?看我们有没有给他们创造友好的成长环境?



其实,你听到的往往是那些有资源发声的。包括今天这样的盛会也非常有意义,因为它提供了为那些无声者呼吁的平台。很多朋友是在商业圈子里面,其实我们同时进行的各种投资峰会要比今天这个公益盛典的体量大得多。整体来看,公益慈善声音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所以在做公益当中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挑战。


3


第三个反思是,资源有限,对我们要解决的社会问题而言远远不够。


刚才讲到社会捐赠,其实在美国现在公益发展算是非常充分的国家,公益捐赠也只占到 GDP 的 2%。而中国的公益捐赠占到 GDP 的不足 0.2%,百分比都是要低很多的。当然,和商业、政府去比这个百分比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我们系统性地看问题,我们看重的应该是公益慈善这小部分资源可以起到的催化作用。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资源和问题相比是远远不够的。大家可能想像不到,哪怕是对比尔·盖茨来说,最重要的的工作也是“要钱” — 当然,并不是给盖茨基金会要钱,而是为全球慈善事业呼吁资源。像上面提到的为全球基金的筹资。盖茨先生亲自领导了和法国政府的最后谈判,用法国外援的资金增加对全球基金的投入。



4


如何破题,从而应对这些挑战?


对于一个挑战, 看到的片面事实的问题,需要科学理性地看待问题,了解全面的事实,能够有系统的思维。刚才的两位都有提到新公益,要以系统的思维看待问题。当然,并不是说一线的公益授人以鱼就是不好。我们可以分成三个层次来看:第一个层次是授人以鱼,第二个层次是授人以渔,第三个层次是如何去建立这样的生态鱼塘。能够让这样的鱼塘存在下去,这样会有更多的人学会钓鱼或者去教钓鱼,最后更多的人能够吃到鱼,因此这对公益来讲是非常必要的。


刚才我们也有讲到,公益就是有爱有情怀的,当然是对的,但我认为爱和情怀不仅是公益人,只要是人就应该有;因此在公益当中更重要的是科学理性。一旦把慈善等同于献爱心,这个慈善是不可能有真正有规模的影响的。一定要是理性地看待问题,包括刚才说的追问全面的事实是什么,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真正的症结是什么。在这个基础上如何能有系统思维,解决问题。


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有感觉,就是在做基金会工作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和以前做麦肯锡的工作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不同,每天也是要不停地看数据、发问,然后了解核心的问题是什么,所以我要倡导所有做公益的人更加倡导科学和理性,公益真正的影响来自于理性去看问题和寻找综合的解决方案。


刚才讲到盖茨基金会的很多工作也是这样,表面来看盖茨基金会是一个公益组织,实际核心上是创新驱动型的组织。因为资源有限,问题非常复杂,所以反而要去看到底用什么样的问题、什么样的方法更好地定义和解决。盖茨基金会一半以上的员工都有企业背景,大量的合作伙伴也是一线真正做科研工作的合作伙伴。美国 NIH 是全球做传染病科研的第一位资助方,第二位就是盖茨基金会,所以我们很多的投入都是真正在科学一线。


对于第二个挑战, 关于片面的事实或者片面的声音,其实需要做的就是两点:第一是意识到一些群体是无声的,如何用公益组织发声?第二是建设性叙事。


“叙事“这个词可能很难翻译,英文叫做 Narrative,就是你看到了一些事实,如何把它变成一个有内在逻辑的叙事?公益当中建设性的叙事是非常重要的,看到问题之后如何能够看到问题的突破点,看到有可能的解决方案,如何做这样建设性的叙事是非常重要的。其实盖茨基金会非常注重和媒体伙伴的合作,但并不是为了单纯的传播,而是认为媒体是我们强有力的伙伴,能够非常建设性地讲故事,是推动创新和社会问题解决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传播不是一个外延,而是对公益来讲和其它的行业不一样,叙事本身就是在推动改变。因此,非常感谢凤凰这样的优秀媒体伙伴,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


对第三个挑战, 资源非常有限,"解决"需要多维度的创新。我一直希望提的就是公益也是最需要创新的,很多的公益组织都是非常创新的,因为它的创新不像一般意义上讲的,新技术,专利,开发区、高科技公司。而为了解决社会问题所需要的这种创新是很困难的,因为需要看到整个社会的多维度的问题是什么、突破点在哪里。



具体到盖茨基金会,我们的创新包括三个层次:


创新型的产品,比如疫苗或者药品,因为最终需要这种产品的突破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为什么艾滋病和结核病这么难搞?说到底是没有有效的疫苗,有了有效的疫苗,整个公共卫生的图景会是非常不一样的。


模式的创新,有了疫苗之后怎么才能打到需要的孩子的身上?特别是面对的这些孩子都是分散在全球最贫困的国家,也是政局经常不稳定的、基础设施非常差的国家,怎样思考这样的交付性?


再就是筹资和政策方面的创新,最终解决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政策的倡导,因为在美国只有 2%,要是通过这样的模式的创新推动政策的改变,那么这 2% 就会起到切切实实催化剂的作用。


最后,我想谈谈尤为重要的一点:“人”的问题。做上面这些事情, 要什么样的公益人?我觉得一方面需要做到“地”,也就是接地气,需要全面系统地了解事实,特别是真正在一线做工作的人。哪怕不是一线做工作的也需要要经常有渠道了解,到底发生的是什么,你了解的事实是不是全面的事实,是不是系统的事实。同时也要够到“天”,也就是资源的倡导,政策的倡导,这样才能需要推动切实的改变。中间呢, 需要做的是最难的创新,不仅是在产品的层面,不仅是在发一篇论文或者明一个专利,那些可能只是你解决系统问题的一部分。而是系统解决问题。 


所以最终, 真正的公益人都是是顶天立地的人,一方面真正地理解和了解一线的事实,另一方面需要知道如何倡导资源的渠道,能够在中间推动创新,这样才能真正推动问题的改变。


我讲得很慷慨激昂,大家可能也觉得很合理,但看不到全面的事实,听到的是片面的声音,资源永远有限,其实都是公益每一天面临的非常现实的问题。当我们把上面”天” “地” “人” 三个要求放在一起 — 了解到一线的事实、去倡导高层的改变,努力去做很多创新,这时候你可能会发现三个东西的交集就是一个词:孤独。所有的公益人真正面对问题的时候,特别是当不在这样的光鲜场合,开完会自己背上双肩包坐地铁回家的时候,那样的感受是非常真切的。其实,我自己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如何给自己找到更多的动力?如果我们看人类社会几千年来的历史,永恒不变的主题就是两个词:发展和平等。在座的同仁做的事情具体的领域不一样,但都是在围绕这两个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做的都是最主流的事情。


最后想和大家分享的这句话,曾经给了我特别大的信心,当你自己了解你想做的事情,却又比较孤独的时候,人类学家 Margaret Meed 玛格丽特·米德这样说:


永远不要怀疑一小群坚定的人能够改变世界,实际上,世界一向是由这些人所改变的。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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