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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岗女工聊经典:还记得《百年孤独》那场扫射吗?

下岗女工 下岗女工之魔鬼歌唱 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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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上讲,文学其实就源于人类唱歌听故事的天性需求。但自从“文”字后面有了“学”,这个天真无邪的需求就一天天被破坏。

从小学到中学,教师们都致力于毁掉孩子们对故事和歌唱的兴趣,而大学里的文学理论,则主要不是为文学,而是为文学教授们被编出来的:因为除了教授们没人搞得清这些吓人的理论,所以他们就证明了自己饭碗的合理性。

在苦读多年终于记熟了这些理论之后,教授们联合起来规定:所有想吃这碗饭的人也都必须记熟同样的东西。所以,下一批人在苦读多年之后,也就急着用这些理论来吃饭,而不会去关心人类唱歌听故事的需求——他们中的大多数也确实无力再靠别的东西吃饭了。

在挤满了诸如“生态批评”、“比较文学之XX学派”之类笑料的理论世界,也有一些真经。例如有一种理论叫“接受美学”,认为作品一旦被写出来就不归作者了,每个读者的阅读都是在自行创作。如果把这种理论引申一下,那么读者的再创作不光可以用阅读,也可以用另一次创作来完成。

《百年孤独》之所以伟大,原因之一就是它回归了讲故事的本质。这部很多人说读不懂的杰作其实就是一部故事合集,这些故事完全值得被一个个重新讲述,因为众所周知,这些故事是“魔幻现实”的,如果它们隐藏在马尔克斯那枝过于炫目的笔后,而不为真正的魔幻国民所识,那实在是令人心痛的浪费。

 

2

这段故事的主人公叫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请记住这个名字,因为它是通往那次扫射的几乎唯一的、脆弱的桥梁。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属于布恩地亚家族的第四代。这个家族的第一代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他的妻子乌苏拉,他们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离开家乡,和一群愿意与他们一起寻找新生活的同伴在长途跋涉之后建立了一个叫马贡多的村庄,并成为这个村庄的领袖家族。

布恩地亚夫妇有两个儿子:霍塞▪阿卡迪奥和奥雷良诺。前者是个强悍的赫拉克勒斯式的巨人,在成为一名恶霸之后被人枪杀;后者瘦削、寡言而意志坚定,在一场使整个国家陷入长久动乱的内战中成为声望卓著的自由党叛军领袖,人称奥雷良诺上校。

霍塞▪阿卡迪奥有一个私生子,叫阿卡迪奥,在内战中短暂而残暴地统治了马贡多一段时间后被政府军处决,留下一个女儿和一对遗腹双生子: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和奥雷良诺第二。请区分这些差别很小的名字,这是《百年孤独》的标志之一,就像卷福的头发和卡戴珊屁股。与每一个名字相关的故事,我都将在以后一一讲述,如果有人愿意读的话。

在布恩地亚家族延续的同时,马贡多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初只有一帮周游世界的吉普赛人偶尔光临,带来一些新鲜玩意儿,例如冰块,其中有一位叫墨尔基阿德斯的老人和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一代成为密友,留下一部谁都不认识的羊皮书,据说记录着这个家族的宿命。一代又一代布恩地亚沉迷于这部天书,但直到第六代才破译了它——那是在这个家族和马贡多一起消亡之前的瞬间。

在一代代马贡多人,尤其是布恩地亚们充满渴望的努力下,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一步步连接上了世界,成为一个热闹的城市。他们有了自动钢琴、有了剧院、有了电报、有了酒吧和妓院、到海边的道路也通了,到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时代,这里已经通了火车。这里在内战中曾经是叛军的大本营,在停战条约签订之后又进入一个闹哄哄的发展时期。

我们可以按我们所接受的教育认为,没有英明的领袖和产生领袖的永远正确的团体,就不可能开放与发展,但马贡多的历史告诉我们,只要领袖们和他们的团体不卓有成效地封闭与阻挠,开放与发展总会到来。

在老祖母乌苏拉看来,她的大家庭就是个疯人院。她归纳了带来灾难的四个祸首:战争、斗鸡、淫荡的女人和胡思乱想。按照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说法,这个家族的人不管在哪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使他们在众人中立刻会被认出。很多读者不明白,这本书写了那么多闹哄哄的故事,为什么偏偏以孤独冠名?

只能这么说,如果你被一道万里强墙圈住,你确实很难理解墙外的孤独。

但如果你读完这个故事,至少你会理解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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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母乌苏拉发现,这个家族的阿卡迪奥们和奥雷良诺们各有遗传:凡是叫阿卡迪奥的都粗壮冲动放纵,凡是叫奥雷良诺的都瘦削深沉坚定。唯一的例外就是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和奥雷良诺第二。老祖母断定这对孪生兄弟一定是在从小到大的无数次的冒充对方的游戏中彻底弄混了身份。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儿时对杀人有浓厚兴趣,直到他叔祖的朋友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这是作者本人的祖父本人)带他去看了一次死刑执行,他才对杀人感到恶心——恶心的不是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而是他发现那个人并未死去就被当作死人埋葬了。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后来和神父交上了朋友,后者在教会他教义的同时也把斗鸡的本领传给了他。和我们熟知的惯例一样:正能量的教育会让傻瓜全盘接受,而让有脑子的人顺理成章地学到所有反面的东西。例如,神父要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确认他“没有跟动物干坏事儿”,最终这个好学生就搞清了如何干这种坏事。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靠斗鸡挣了不少钱,同时开始和女人“干坏事儿”,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他的孪生兄弟一直在利用无法辨别的长相悄悄和他分享同一个女人——这是这个家族隐秘的传统之一。后来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又像他的曾祖父一样迷上了把马贡多和外界联系起来的伟大事业(在老祖母乌苏拉的词典中,这就叫“胡思乱想”)。在经过艰苦努力之后,他使一只大木筏从海边直达马贡多,带来一群法国女人。这种航行再未重复,但法国女人从此就成为马贡多的一部分了。

事实上,一代代布恩地亚们想让马贡多接通世界的努力,和世界发现马贡多之后涌进来的力量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在那个内战后的闹哄哄的发展时期,有一天一个生意失败的商人偶然在布恩地亚家吃到一根香蕉,发现味道很好,于是没过多久,整个地区都被一个庞大的香蕉公司占据了。开发者们任意安排着马贡多,把河流、山坡移到他们认为合适的地方。

在刚能读到《百年孤独》的时候,我们认为上述情节反映了殖民主义的罪恶,但现在我们明白,所有的“开发”者,不管来自远方还是近处,都是这么干的。这些情节也被认为是典型的“魔幻”,但在“魔幻”中置身已久之后,我们发现那其实还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

但发现归发现,文学教材上写得还跟原来一样,这就是我要重新讲述这些故事的原因。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据说成了一个香蕉公司的小工头。他的生命中经历了斗鸡、淫荡的女人和胡思乱想,在乌苏拉所说的四个祸首中,他只差战争了。

战争差点发生,只是被那一场扫射扼杀于无形。

    

4

叛军领袖奥雷良诺上校为这个家族建立的反叛传统,在霍塞▪阿卡迪奥第二那里体现为现代化的对劳工权利的争取。他组织了一场争取星期天不工作权利的罢工,罢工成功了,但他本人被指控为代表某个“国际阴谋集团”,遭到追杀并被迫进入地下。这种“诉求合理但领头的应该受到惩罚”的逻辑,我们都很熟悉,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

一段时间以后,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又组织了一次针对卫生条件和劳动报酬的抗议。前者包括公司用节日慰问取代了修建厕所;后者则不是关于报酬数量而是形式——公司用代金券支付报酬,这种魔幻情节相当于用产品去换美元,然后把美元握在自己手里,另外印一些钞票发给工人。

这次抗议由于理由充分,仍然没有受到警方的干扰,但根据上述的惯有逻辑,领导者们都被抓起来关了三个月——被释放的原因是政府和香蕉公司都认为应该由对方承担犯人的伙食费用。

工人们把那些充分的理由变成文件,却找不到香蕉公司的负责人来签署。工人们想方设法,并不止一次地找到了负责人,逼着他们签了字,然后那些签字者都在法庭上被证明不是本人,而且本人已经去世了。工人们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判决是:香蕉公司除了偶然招募一些临时工,根本就没有工人。

这些情节都是魔幻现实的,但作者表达得不够简明。如果他简单地设计一次新闻发布会,让记者在会上无论如何也问不出负责人到底是谁,那就更有魔幻性了。对我们这些熟悉魔幻现实的读者来讲,这些情节中最有魔幻表现力的是“临时工”。

上述情节的魔幻性还在于:工人们始终被要求“以合法的方式表达诉求”,然后他们就以合法的方式得到了合法的答复。

大罢工终于爆发了。随后军队被授权“负责恢复公共秩序”。如果你对这个故事的平淡已经感到不耐烦,那么高潮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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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看来,那个宣布军队出场的通知“就像是死神的通知”,从他幼时去看枪毙人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通知。当手鼓和军号声传来的时候,他知道那些他在一生中都在“悄悄地独自玩弄的游戏”都已结束。

很多人不太明白这句话,解释一下:当一些人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生命中的一切权利都被剥夺。理由很简单:他们有木仓。

整整三团的队伍走过,他们都是些一模一样的人,像“同一个母亲生的儿子”。他们矮小、壮实而粗野,“身上散发出一种在太阳下晒干的兽皮气味”。他们“愚笨地忍受着背囊和行军水壶的重负,忍受着肩扛上了刺刀的步枪的耻辱,忍受着盲目服从还要体验光荣感的烦恼。”和我们所熟记的魔幻现实相比,这些人还缺少了机械化的工具。

这些可怜的人一到就把枪搁在一边,开始采收和装运香蕉。这种功能说明了为什么,类似的人会在魔幻现实中被称为最可爱的人。工人们强烈地对抗,看来内战就要酿成。当局及时呼吁工人们集中到马贡多,宣布省军政长官将来调停冲突。

那一天,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和三千人一起挤在火车站广场上。在长达数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一个中尉军官取代军政长官站上了车站屋顶,宣读了一份由军政长官和他的秘书签署的通令——这两个凶手因为不失为勇敢而显得不够魔幻,因为在真正的魔幻现实中,你根本搞不清命令是由谁下达的。

这条80字的通令宣布罢工者是一帮歹徒,授权宣读通令的人极其部下枪杀。

人们显然不相信这种看上去过于魔幻的的情节,因此用震耳欲聋的抗议嘘声来回答。这时一个上尉拿着一个喇叭(多么魔幻的细节!),用“低沉、缓慢而又有点疲惫的语气”宣布,有5分钟时间供人们撤离。

人们用更大的抗议声花掉了这5分钟,上尉用同样的语气宣布:“再过一分钟就开抢。”

在更为魔幻的现实中,这些情节可以在事后被表述为“十分克制、反复劝说、不得已XX”。

这时,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被这紧张的气氛和神奇而深沉的寂静迷醉了”,“他深信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驱动这个被死神迷住的人群”,于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提高嗓门喊了一句:

“混蛋们,剩下的这一分钟就送给你们吧。”

随后的情况就像是一种幻觉:十四挺机枪哒哒作响,但冒出的好像是骗人的烟火。密集的人群像石头般僵硬,看不到一点反应。

等人们终于理解了这一魔幻现实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退出了。所有的出路都有致命的封锁。

马尔克斯这样描述:“他们被围赶着,打着旋转,变成巨大的漩涡,并渐渐地向其中心缩小,因为它的边缘正在有条不紊地被一圈一圈地裁剪着,好像剥洋葱皮一样,被机关枪这把永不知足且颇有条理的剪子裁剪着。”

显然对方的目的已经不是驱散他们,而是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魔幻现实主义的伟大之处就在于:那些看上去最像魔幻的,却偏偏是现实。

 

6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辆行驶的、没有尽头的寂静的火车里,身旁是像石膏一样冰冷坚硬的死尸,被有条不紊地像香蕉串排得整整齐齐。他跳下火车,发现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长达二百节的货车,用三个车头驱动。

如果你以为这个故事的高潮已经过去,那你就错了,以下才是高潮。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回到马贡多,穿过车站广场,没有发现任何他刚经历过的事的痕迹。所有人都对他讲同一句话:“这里没有死过人。”他的孪生兄弟奥雷良诺第二页认为他的说法是梦呓,因为在千万次重申的官方说法中,工人们已经平静地回家,香蕉公司接受了工会领导人“以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提出的温和条件。军事管制法继续实行,但是为了抗洪救灾。

军人们白天和孩子们玩游戏,晚上则把一个个嫌疑分子从床上拖起来干掉,然后又在白天告诉家属们那都是他们的梦,“马贡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这儿是幸福之邦。”

为了强调这种幸福,军人们在马贡多继续驻扎了六个月,之后关于幸福的记忆就根深蒂固了,没有比这更高潮的魔幻现实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当一个军官带着六名士兵到家中搜查时,他正躲在老犹太人墨尔基阿德斯住过的房间里。军官打开门,和霍塞▪阿卡迪奥第二面对面,但是却未能看见他。

这种视而不见的事在叛军领袖奥雷良诺上校身上也发生过一次,布恩地亚家的人明白,那位年轻的军官看这个房间的眼光和当年的上校是一样的。不管多么年轻,习惯于杀戮的眼睛是看不到这个房间的秘密的。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终于在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里得到了“一次也没有享受过的安宁”,他现在唯一害怕的是像他幼年看到的那个被枪毙的人一样被活埋。这个活埋的情节反复出现,看上去令人不解。但事实上,在魔幻现实的国度里,有多少人不是活着就被埋葬了呢?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母亲向他保证自己会努力比他活得长,以便确认他死了才被埋葬。于是了无牵挂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全身心地研究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纸。六个月后,奥雷良诺第二打开房间,在刺鼻的臭气中看到全身被毛发所吞噬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被一种天使之光照耀着。他从羊皮纸上勉强抬头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共有三千多人哪,现在我肯定,所有在车站的人都被打死了。”

我认为他至少在这件事上读懂了羊皮纸上的预言:无论如何,一件事请只要发生过,就永远不可能假装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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